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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9日是复活节之前的“圣周五”(Good Friday),绝大多数墨西哥人都会在这天和家人团聚、到教堂祈祷。然而,瓦哈卡州东部维森特海滩传来噩耗,当地渔民在海边发现了八具尸体。
遇难者身上并没有救生衣,只着运动衣衫,趴在海浪不停拍打的浅滩上。有的人衣服被海浪翻到头上,衣不蔽体。他们和心怀的“美国梦”,都葬身在瓦哈卡汹涌翻腾的海浪中。旁边有一名身着粉色Polo衫的中年男子,浑身湿透,神情悲痛,正在哭泣。
该男子向当地记者何塞·伊格纳西奥(Jose Ignacio)证实,他和遇难者都是中国偷渡客。在墨西哥籍船伕的带领下,一行人在墨西哥南部边境城市塔帕丘拉(Tapachula)上船,目的地是瓦哈卡州,他们本打算上岸后由陆路继续北上,入境美国。没想到的是,船只在瓦哈卡州东部维森特海滩(Playa Vicente)附近海域翻复,除了他之外的乘客全都溺亡了,其中包括他的妻子和儿子。他借助了一个行李箱的浮力,才得以幸免于难。
这是公众所知的首宗中国走线人在墨西哥的海难事故。端传媒独家获悉部分遇难者的身份,并采访到了与八位遇难者走同样水路来到美国、目前居住在纽约市的中国移民Sam。
端传媒称,与何塞对话的幸存者名叫黄忠锦(Huang Zhongjin),50岁,福建人士。端传媒向瓦哈卡总检察长办公室确认,在海滩上发现的八名遇难者皆为中国公民,其中有七名女性与一名男性。只有黄忠锦生还,墨西哥籍船员则下落不明。检方称,黄忠锦目前身体状况良好,只有轻微外伤。他正接受墨西哥移民局的证人保护,配合调查,目前仍滞留在瓦哈卡州。
检方称,八名中国受害者中,有三名女性的身份未能确认。其他五人的姓名分别是刘燕洁(Liu Yanjie,女。音译,下同)、肖菊伦(Xiao Julun,女)、程红欣(Cheng Hongxin,女)、黄秀英(Huang Xiuying,男)、穆丰荣(Mu Fengrong ,女)。截止发稿前,遇难者遗体还未被认领。
端传媒从墨西哥知名移民人权捍卫者、天主教神父亚历杭德罗·索拉林德(Alejandro Solalinde)处获悉,黄忠锦已与其建立联系,目前正在等待下一步的法律程序。索拉林德神父主要为从中南美洲前往美国的移民提供人道主义援助。
当地检方对端传媒表示,他们正在调查事故原因,初步判断为强风所致。当局正与中国驻墨西哥大使馆合作,确认遇难者身份。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在4月1日的例行记者会上表示,中方对上述船只倾覆事件高度关注,与墨方保持密切沟通,进一步核实遇难人员信息,为幸存中国公民提供协助。
在这次海难事故的仅两个月前,一艘载有约20名中美洲移民的船只在事故附近海域倾覆,但无人员死亡。
走线群里大家都说,塔帕丘拉陆路有很多警方检查站拦截偷渡客,所以明知水路有风险,他们依然铤而走险。
“死亡飞艇”
这是公众所知的首宗多名中国走线人在墨西哥的海难事故。仅两个月前,一艘载有约20名中美洲移民的船只在事故附近海域倾复,但无人员死亡。
当地知情人士告诉端传媒,该片海域属于强风带,近年发生了多起强风导致的船只倾覆事件。而搭载移民的小船通常不够重,在起风时出海极不安全。
“这条船,我们(中国走线人)称它为‘死亡飞艇’。”
44岁的河南人Sam在去年2月走过这段水路。出于个人隐私考虑,Sam不愿透露全名。他与其他数位走线人讲述了自己路上的惊险经历以及在中国走线人墨西哥海难惨案的背后,当地盘根错节的人口贩运网络和深度参与其中的华人。如今回想起来,他依然心有馀悸:“这辈子没有经历过这么危险的事情,九死一生。”
当时,他和约20名中国走线人从塔帕丘拉上船,他们天一黑就出发,目的地是瓦哈卡州东部的阿里亚加镇(Arriaga)。20人挤在一艘简陋的木制快艇上,拥挤不堪,连抻腿的空间都没有。船开出一小时后竟出现故障,不得不折返,更换发动机后再次出发。
驶离海岸后,风浪愈发强劲,快艇随着海浪上下颠簸,似乎随时都会散架。Sam坐在船中间,他认为那是船上最安全的地方。船身颠簸时,船中央的振动幅度最小,但尽管如此,他也感觉体内翻山倒海。“船飞起来再落下去的时候,我五脏六腑都往下坠,那力度大得就像打夯(打地基)一样,”Sam回忆说。
船尾的人承受的颠簸力度更大。“那个人一直在叫,说身体快散架了,我帮他顶了两个小时,也顶不住了。”在剩下的航程里,Sam只能默默祈祷能安全到岸。
“我不想再有这个经历,那真是太痛苦了,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呆。”
在登船前,Sam就已经在中国走线人聚集的电报群里听说,曾经有多名中国人在这条水路上丧生,其中一起事故就发生在他上船前一个月。端传媒无法独立核实这一信息。
走线群里大家都说,塔帕丘拉陆路有很多警方检查站拦截偷渡客,所以明知水路有风险,他依然铤而走险。“我接受这个风险。不可能睡一觉就到美国的,”Sam说。
因为听说这段水路曾经出过人命,Sam和同行人对蛇头说,没有救生衣绝不上船。不过出海后他才发现,除了溺水之外,还有另一个致命风险。深夜,海面温度直降,寒风刺骨。”我当时在船上就想,我会游泳,但是如果发生海难,我会死掉,因为太冷了,会失温而死。”
谈到八名中国人在墨西哥海上遇难的新闻,Sam痛心地说:”你看人死了,连个声响都没有。”他想知道这些人的姓名、籍贯、事故原因、他们为何上船。他想起了他在船上最无助的时刻,如果自己当时葬身海底,恐怕外界也无从知晓他的故事。
“要是死的是美国人的话,那肯定不一样。死的是中国人呢,那死得像草一样。”
瓦哈卡:天堂与地狱
瓦哈卡州东部是从墨西哥南部边境往北的必经之路。瓦哈卡州政府资料显示,每天有800至1200名来自至少十个国家的移民通过墨西哥南部边境进入该州,其中一些人步行,还有人乘坐卡车,大部分则是通过海路。
当Sam的快艇在晨光熹微时平安靠岸,他感觉瓦哈卡东部的乡村宛如天堂。“风景非常漂亮,海天一色,海上有很多大鸟盘旋,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他想起了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相似的场景,此刻他与片中的少年一样,方才在汪洋大海中死里逃生。他后来顺利抵达美国,如今在纽约经营一家翻译公司。
根据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的统计,在2023年,有超过37000名中国人从墨西哥非法穿越边境到美国。尽管人数不及墨西哥、危地马拉(又译为瓜地马拉)、委内瑞拉等国,中国人是近年增长最迅速的移民群体。
人道援助组织“国际救援委员会”观察到,墨西哥政府近年打击移民的政策转变,当局在发现偷渡者后,并不把他们遣返出国,而是将他们往南送。换言之,偷渡者在墨西哥南北折返,不停轮回,像桌游里的棋子一样,一旦落入机关,就要后退几步。
这正是Sam在墨西哥的经历。他曾两次被移民局逮捕,拘留多日后被押送上车,往南面送。被释放后,他又继续北上赴美。
在抵达墨西哥之前,Sam在哥伦比亚遭遇持枪抢劫,也徒步走过哥伦比亚和巴拿马边境的雨林“达连隘口”(Darien Gap),但他说,沿水路离开特帕丘拉才是他40天走线历程中最危险的一段路。
“这个比那个抢劫危险多了。抢劫要点钱,这个是要命的。”
“人权观察”的研究员阿里·索耶(Ari Sawyer)此前接受采访时表示,以往走线赴美的移民都一致认为,雨林中的达连隘口是路途中最艰难的一站,但如今许多人说,墨西哥变成了最大的难关。
“墨西哥是新的‘雨林’。”索耶说。
一些接受端传媒采访的中国移民也表示,墨西哥当地一些中餐馆的老板也做着蛇头的生意。走线人萧崇浩告诉端传媒,当地律师告诉他称,水路蛇头业务由当地黑帮控制,从水路从塔帕丘拉北上到瓦哈卡州等地,收费为每人100到180美金。萧崇浩回想起,中餐馆老板给他的水路偷渡报价是每人300到500美金,可见其中抽成的水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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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塔帕丘拉搭乘快艇的Sam也说,他在走线群组里看到前人的经验,循迹找到中餐馆老板为他安排快艇。“就像旅游线路一样,都有人告诉你去哪里,有谁招待。”
他认为,走线人在行前应该要做好功课,评估自己能承受的风险。“我不会去怪责这些中餐馆的老板们,我不认为他们在做坏事。天灾人祸没办法,罪不在他们身上。他是在救人啊,救一个人到自由的土地上,我认为他是在渡人啊。”Sam说。
在走线客赴美途径的多国当中,墨西哥的路程是最漫长的,从南端塔帕丘拉,到北面的美墨边境,全长超过4000公里。根据国际移民组织(IOM)的统计,墨西哥与美国边境是全球移民陆上路径中最死亡人数最高的。在2022年,共有686名移民在美墨边境区域死亡或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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